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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 24 四月 2017 22:15

索罟灣睇神功戲

如果說粵劇是香港文化的瑰寶,那麼神功戲就是瑰寶中的瑰寶。一個半世紀以來粵劇從「本地班」年代到「紅船」年代到「省港班」年代,又從落鄉戲擴展到戲院戲,經歷無數風風雨雨。但是神功戲既娛人亦娛神,祈福求安更是漁民們的基本願望,因此深入民心。隨搭隨拆的戲棚經濟實惠,鄉下也較少其他娛樂的競爭,因此神功戲能屹立不倒,在困難期間粵劇藝人也能依靠落鄉神功戲才得到喘息的機會。
 
 
 
 撰文:榮鴻曾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為了寫粵劇的博士論文兩度回香港學習和搜集資料。1973 年5月18日,農曆四月十六,勝豐年粵劇團赴南丫島索罟灣為天后誕演出神功戲五天,我隨團渡過了難忘的幾天。
 
南丫島
        南丫島在香港島東南方,只隔水一英里多,雖近在咫尺,卻和香港彷如兩個世界。香港上世紀 70 年代經濟起飛,但是南丫島當年還沒受到波及,依然寧靜平和。島上山丘起伏,滿山野草,人烟稀少。沿海三數小村落及廟宇,山頭山腰無數小徑,都是郊遊人士的好去處。島腰的索罟灣和島北的榕樹灣都有渡輪到香港市區,給予遊人方便,村中各種食肆也因此林立。
 
        索罟灣唯一的正式街道沿海灣延伸,背山面海的一邊有二、三十棟兩、三層高樓宇,一字排開,主要是十多間為遊客而設的食肆,附近山坡另有零星屋宇。灣內大小漁船擠擁停泊,聽說索罟灣和整個南丫島居民大都為漁民。南丫島並不大,索罟灣在島靠中央部份,因此其他村落最遠也不過步行一小時內也就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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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望索罟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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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罟灣地理位置
 
 
        我是隨着音樂師們去的。音樂師共十三人,「中樂」(敲擊)四人,由高根師傅領導;「西樂」(絃管)九人,由麥惠文師傅為「頭架」。九人中兩人只演日戲,三人日夜戲都演,四人只演夜戲,中樂四人則日夜都演。「頭架」一直到上世紀初都拉二絃,但是在二、三十年代卻被小提琴所取代,其他西洋樂器如色士風等也出現在舞台上且被普遍給接受,因此絃管部份被稱為「西樂」。到七十年代時似乎是轉變期,我觀察到舞台上雖然經常出現小提琴,但時已經常被廣東的高胡所取代。比如,麥惠文在索罟灣夜戲用高胡,但是負責日戲的頭架則用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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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戲頭架小提琴
 
初臨索罟灣
 
        雖然只是五月,農曆才不過四月中,但已炎熱潮濕,是典型的香港春夏間的天氣。
 
        我們的渡輪下午五點到達,下船後先去看演出場地,離大街只步行兩分鐘就到。遙望已見竹杆鋁片搭成的巨大戲棚,棚頂高高拱起,雄偉壯觀, 更顯得索罟灣細小。戲棚內已排好摺椅,約有六百座位。戲臺頗寬濶,臺後衣箱化裝間俱全。拱起的棚頂防雨遮晒,開敞的觀眾席三面留空,空氣流通,海風稍解炎熱,進不了棚內的觀眾能在棚外看戲,也讓臺上嘹喨的歌聲飄送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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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豐年劇團花牌
 
       視察完戲棚後我們去看晚上的住處,原來是一棟剛建成的三層高石屎樓,是一個還未裝修的空架樓宇,村裡負責人特准音樂師們免費睡其中一層。有先見的自攜摺疊床或竹織床墊,其他人則就地而臥。樂師朋友告訴我,新界和離島回市區公共交通不便,夜戲不到凌晨不散,對一般樂師來說,負擔不起計程車或特約渡船回市區,演五天戲就得留宿五晚,劇團既不供給住宿,很多樂師們和初出道的演員們就席地在舞臺上過夜。劇團雖供給每天兩餐,可是質量奇劣,稍高薪的樂師們遂自淘腰包光顧村中餐室。樂師們的薪水每天港幣20元到200元不等,視乎經驗和職位。西樂「頭架」 職位最高,相對薪水也自然最高。
 
       放下行李在空屋中,趁有些少空閒時間,我和三位樂師閒步到村中晚餐。三位中和我最熟的是頭架麥惠文,拉胡琴,才三十多歲,如此年輕已担此重任,少見。六十多歲的馮炳衡,吹管,經驗豐富不在話下,人和善,沒有架子。四十來歲的黃權,吹笛,笛和簫在香港粵劇和中樂界是首屈一指。這三位是劇團主將,只演夜場。我們先到一家海鮮檔,買了活魚活蝦,隨意找了一家像樣的餐廳,囑咐如何如何煮攜去的魚蝦,又點了幾樣菜蔬,四人剛好佔了一張麻將桌。面對海灣,涼風熠熠而來,暑氣漸消。然後飯菜上桌,可真是享受,也就不介意四周此起彼伏的麻將劈啪聲響。
 
樂師朋友
         三位朋友顯然臺上臺下都合契,天南地北隨意談笑生活和工作,我靜靜聆聽,珍惜這難得的學習機會,也珍惜他們給我的友誼。話題轉到業界某某樂師,地位極高,但聲譽在同行之間則甚壞,崇高的地位是各種奸巧手段所換來云云。言談之間,可見三位朋友都自視甚高,雖不至於目下無人,對同行卻少有讚賞之詞,對自身的才能則誇張表揚。作為旁觀者,我聽着看着覺得有趣兼可笑。三人中麥惠文較含蓄,他對我說,在粵劇行業裡,誇張的自我表揚是必須的,這是粵劇文化傳統,不如此的話誰相信你有真才能?我說,藝術家充滿自信的自我表揚中西皆是,毫不希奇,分別只在於表達技巧而已。粵劇界朋友毫無做作掩飾,反倒有新鮮感。 
 
        麥惠文與我年紀相若,開心見誠最談得來,讓我對粵劇界有了深一層的認識。他每每在演出時,若空間許可又不妨礙他人的話,就讓我緊貼他身後而坐,觀察整場戲和他的演出,使我了解臺上演員和臺邊樂師間的密切互動關係。只見他聚精會神,四個多小時的演出毫不鬆懈,充分顯示樂師的專業精神。臺下的他和藹可親,毫無驕氣,對我有問必答,耐心講解,他確是我的半師半友 。
 
        麥惠文從小自學多種樂器,十二歲從內地家鄉來到香港時,已能演奏得似模似樣,小小年紀就開始以音樂謀生,在落鄉的小劇團和粵曲社翻滾磨練,每天薪水才兩,三元,生活艱苦,但是他年青,捱得,不介意。如此掙扎多年,終於在二十多歲時獲得業界的肯定,能佔一席位。到六十年代粵劇低潮,幸好歌壇蓬勃,麥惠文和許多樂師們才能維生。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轉好,粵劇情況也漸佳,他也迅速在業界冒起。到今天1973年,他已頗有聲望,經常被五、六個大劇團重聘為頭架,二十多年的努立,加上天賦的才能,麥惠文年紀輕輕已有相當成就,但是毫不驕矜自傲。他有一個幸福家庭:賢內助外,有一個13歲的兒子和才8個月大的女兒 。他每天的生活就像絕大多數粵劇界同行一樣,中午後才起床,然後到附近茶樓坐上幾小時,和許多也在嘆茶的業界同行們閒談,「打牙較」,交換訊息。如果晚上有戲的話,總得午夜後才演完,之後到餐廳宵夜,晚上休息絕不在三點前。平日的娛樂也就是打打麻將。
 
開台先演《六國大封相》
        飽餐了新鮮魚蝦後,轉眼已經七點半,我們先回住處淋浴,換上乾淨衣服。(屋主已通知,晚上停止供水,到時我們須用屋外附近的街喉。)夜戲八點半開鑼,因為是演出第一晚,先演例戲《六國大封相》。我們準時到達,戲棚內已經滿座,許多人只能站在棚後和棚側,也有危危欲墮的騎坐在欄杆上。如果是在市區戲院演的話,不少觀眾要開鑼後半小時後才施施然而來。聽說索罟灣一年才一次請著名戲班演出,怪不得觀眾如此踴躍,全村居民幾乎都到,更有許多島上別村的居民也趕來,連港島南部的香港仔區也有人搭半小時渡輪來。 麥惠文早就答應讓我坐在他身後,可惜臺邊給樂師們的空間實在太小,我擠不進去,失望之餘,只能退一步在臺側或臺前觀賞。
 
        《六國大封相》開始了!我找了張摺椅坐在臺下前左角,方便錄音和照相。細看觀眾,大部份是中年或老年人,但出人意外的也有不少兒童和青少年;二、三十歲的則很少。觀眾大都聚精會神,注目臺上,當鳳凰女亮相的一剎那,觀眾席上顯然掀起了一陣興奮和激動。我的座位旁擠了一小堆小孩和我交談, 其中一對約十來歲的兄弟說他們住在島的另一端,步行約五十分鐘特地來看戲。另一個才八、九歲的孩子能道出臺上主要演員的名字。他說和母親住在海灣對面,走十五分鐘就到。他說父親多年前隨漁船出海,就一直沒有回來。
 
        當晚《六國大封相》的演出只有二十多分鐘,比我以前看的短,九點正戲開演,是《金鳳銀龍迎新歲》,鳳凰女、文千歲主演。此戲我前一星期五月九日剛在太平戲院看過,是麥炳榮和鳳凰女所組的新龍鳳劇團為西區石塘嘴街坊籌建天后新社所演,劇本班底不變,主要調動是當年年青的文千歲上星期在太平戲院時演小生角色配麥炳榮,在索罟灣則擔正文武生,取代了麥炳榮,而小生角色則由當年剛出道的梁漢威負責。整齣戲演了四小時十五分鐘,從頭到尾我都錄了音,也拍了幻燈片。觀眾顯然非常投入,完場前很少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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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戲小觀眾
 
正戲《金鳳銀龍迎新歲》
        《金鳳銀龍迎新歲》故事雖無突出新意,卻充滿廣大觀眾所熟悉的哲理,矛盾,和感情:禮敎束搏和愛情自由,正大無私和見利忘義,更有冒扮他人所引起的誤會和複雜情節,加以丑角搬演醜陋小人,使觀眾捧腹,增加無窮樂趣。值得注意的是中心人物是「文武兼擅」,敢作敢為的強列女性,更引起婦女觀眾的同鳴,大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自然不在話下。且把當年在太平戲院演出時所派「戲橋」所印抄錄以娛讀者。(「戲橋」中錯漏頗多,因此參考了香港中文大學粵劇研究計劃的「粵劇劇目簡介」以訂正。)
 
        奇女子喬丹鳳(鳳凰女飾)擅岐黃,文武兼擅,與對門王六(黃綠)醫生馬三姑(譚蘭卿飾)每生齟齬,以致勢成水火。有淮南侯張仲墀(文千歲飾)幼年失母,出榜訪尋,三姑認為有機可乘,假冒為其母,仲墀亦不發覺。仲墀曾與司馬焦桐(任冰兒飾)指腹為婚,但與焦桐之兄司馬劍琴(梁漢威飾)一向不和,以致婚事不提。焦桐亦與一王陵公子密戀,聽聞仲墀登門議親,便向丹鳳求救。丹鳳義不容辭,願意替代焦桐與仲墀相見,計劃用言語迫他自動退婚。誰知兩人會面,頓生情愫,三姑知丹鳳代人作嫁,原想揭發她,而三姑本身亦是假冒者,亦無可奈何,雙方針鋒相對,互相阻撓,終於不歡而散。劇情發展,請來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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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臺全景
 
漫步索罟灣村
        我剛不久前看過此戲,因此熟口熟面,在戲進行中,我讓錄音機開動着,自己走出戲棚,沿海邊向村中大街閒蕩,耳聽戲棚樂聲漸遠,忽聽樂聲從相反方向而來,原來村中設有擴音器,把現場演出的聲響直送大街,讓少數留在村中的居民也能欣賞。整座村當時已大致無人,居民都去了看戲,只剩下絕少人留守着店鋪餐廳,準備散戲後顧客湧到光臨。他們湊上兩三桌麻將,邊聽戲,邊作圍城竹戰,雖不能看戲,也樂趣無窮。漫步在無人的大街上,只見大部分店鋪餐廳空亮着燈,擴音器向漆黑的海送出喧鬧的鑼鼓梆王,頗有些荒涼的感覺,卻又是無限平靜。
 
        對索罟灣和南丫島來說,這幾天想必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店鋪餐廳生意倍增不在話下,向天后酬謝祈福,保佑漁民安全,更是島民的重任;更難得的是有機會欣賞頂級大老倌和樂師演出:燦爛閃耀的戲服,五色繽紛的佈景,響亮熱鬧的鑼鼓,幽雅抒情的小曲,節奏跌宕的梆王,加上詼諧的「爆肚」激烈的武打,怎會不受歡迎?可見粵劇多彩多姿的娛樂成份能深入民間,必有其特點和可取之處。我信步走進一家店鋪,買了一個橘子就地剝吃。看鋪的青年說全家都去了看戲,只剩他一人。
 
        我漫步回走向戲棚,逐漸音樂又從相反方向傳來,忽然眼前出現海市蜃樓:遠處,層層的黑暗,唯獨閃亮的舞臺,演員在裡面浮動,舞臺下擠擁着人羣,是真是幻,無從辨別。然後我也踏入幻景了。
 
嘆宵夜
        戲演到午夜後一點多才完,觀眾隨即四散,大街上又恢復熱鬧,海灣碼頭停泊着的幾艘特約渡輪漸已坐滿人準備出發。我和麥,馮,黃三位找了一間餐廳宵夜。粵劇樂師最珍惜這段時光,幾小時的任務完成,壓力消除,能有一、兩小時鬆弛一下,好好吃頓飯;麥要了啤酒,然後三位都抽烟,東扯西拉,無所不談,話題自然總是回到業界。少頃,馮老顯然又累又睏,先去睡。我們三人興還未盡,捨不得就此告別這一天。此時夜已深,四周人羣逐漸散去,只聽到海水拍岸和山野蟲鳴。我習慣的睡覺時刻早過,卻不睏,只希望這美好時光永遠延伸下去。麥惠文談起他的小家庭,去年兒子病得很重,差點沒救,只因發病開始時作為父親的他毫不在意,直到病重時他才發急,連日連夜陪伴在兒子身邊,又焦慮又內疚。幸好兒子渡過難關復原,他受了一次嚴重的敎訓,刻骨難忘。曲終人散時,在靜寂的索罟灣畔,聽他娓娓道來,我特別感動。
 
完滿一天
        時鐘已敲三點,別的顧客都散了,我們是最後一桌,連忙付賬讓店主能收工。我們打算好好洗個澡然後睡,那才記起樓房已沒水。但是又髒又黏,如何能睡?屋後街上有一個街喉,確倒有水,但是毫無遮欄;幾位樂師,包括麥惠文還是洗了。我和黃權只洗臉,手,和腳,就此算數,胡亂睡下。安靜下來時已三點半,黃權很快就睡熟,麥惠文說對他來說還太早,先讀些報。我以為一天下來夠累了,必能馬上入夢。誰知宵夜喝的幾杯濃茶作祟,也可能是環境陌生,暑氣逼人,滿身汗臭極難受,也因為一天的經歷難忘,心情還未定下來,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稍後,麥惠文熄燈入睡,我還是眼睜睜的看天花板,於是起來走到窗前。那天是農曆四月十六,圓大的月亮正朝西墮,照滿窗戶。想起下午在渡輪上,看着綠藍的海水,麥惠文問我:「你以前是讀物理的,告訴我:為甚麼洗手盆和浴缸的水流下水孔時總是形成逆時鐘方向旋渦流?」我解釋說這是基於地球的形狀和地球旋轉的方向;南半球的水流下去水孔時就相反,會以順時鐘方向旋渦流,他聽了似乎很滿意,我自己卻不。因此在索罟灣的清晨五點,眼看月亮已將西沉,反正睡不着,攪盡腦汁要把物理學裡所謂 Coriolis 效果的數學公程式計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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